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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卖粮

原阳城事 2295阅读
rangzidanf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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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16 00:07 来自河南 新乡
山村的邮政事业不发达,邮递员一个月才骑着摩托车颠颠簸簸地来一趟。七月中旬,正值玉米棒子开始采摘的时节,邮递员的摩托车“突突“的声音在地头响起。车还未停稳,邮递员便亮着嗓门嚷开了:“老张,咱哥们喝一杯!你儿子考了大学……”   老张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红扑扑的脸上贴满了玉米棒子须。邮递员递给老张一个红白相间的中号信封,那里面装着他儿子禾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擦擦满是油汗的手,老张半信半疑地接过那个信封,眯斜着眼看了好一阵子,直到看到“XX村三组张禾田XX大学录取通知书”字样时,才敢确认是自己儿子考上了大学。
  邮递员双脚一蹬,摩托车又窜上了路,他抛下的一句话在老张耳边回响了良久:“快给禾田凑学费吧,马上开学了啊!”
  老张紧忙装上一筐玉米棒子,朝家里赶去。他心里不光为这个喜人的消息兴奋,更多的是为这信封里面所要求的一大笔学费发愁。不用猜,那里面所要求的数目绝对比儿子上县一中的学费要高出许多。想到学费,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毛又凑到了一处,几粒汗珠被挤了下来,“巴嗒巴嗒”地摔进泥地里。
儿子拆开信封的手有些急迫,以致把信封的开口处撕成了大大的月牙形,煞是惹眼。一张红红的铜版纸首先“跳”了出来,封面是一群海鸥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空翱翔,一轮红日正在尽力挣脱海面,那义无反顾射向天空的光芒将海鸥的翅膀染成了金黄色,整个画面彰显着希望、奋进与力量。铜版纸的背面写着:
亲爱的张禾田同学:
  鉴于你优异的成绩,恭喜你被录取为我校工商管理学院电子信息工程专业2011级新生,请于9月4日-6日持此证报到。
XX大学招生办二OO一一年八月十五日

儿子拿通知书的手有些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份饱含着希冀与憧憬的证书前前后后地看完。他陷入一种激动的亢奋中,这多年来父母拼命挣钱、自己辛苦求学,不就是等待着这一天吗?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爹,妈,你们看看吧!”儿子将那张红得“烫手”的通知书递给了老张,两口子便凑在一起,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封千里之外飘来的即将改变儿子命运的入学证书。两口子脸上都荡着浅浅的笑,恨不得将那张薄薄的纸盯出一个窟窿来。老伴刘氏不识字,但她看得格外认真,仿佛那些字早就认识,她现今只是在揣摩字里行间的隐含深意。他们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与幸福中,直到儿子轻轻的叹息声传来,他们才回过神。
  随通知书寄过来的还有一系列文件,诸如《入学须知》、《报名注意事项》、《家庭情况调查表》、《缴费清单》。儿子禾田的目光定格在那一张白色的缴费清单上,眼中的兴奋一点一点地褪去,最后变得黯淡。缴费清单上开列了如下的收费项目:
  细心一算,就算是入学后住学生宿舍,一年交上去的费用也达6,655元,还要吃饭、零用呢?妈呀,一年下来不要超过一万元才怪!至于超过多少,心里还没底呢!想到这,儿子轻轻地叹息一声,无力地将那一撂子文件丢向饭桌。
  “别看了,这书读不成!”儿子对刚回过神来的父母叫道,话语里有几丝恼火。该不是为钱吧,是不是学费太高。要不,还是咋的?
  “怎么,学校不行?”老张怕儿子对录取学校不满意。至于学校的好坏,他着实没底,只听说北京那边的大学好,儿子考的可只是一个省会学校啊。
  “学校倒是不孬,只是钱受不了!每年交上去的就近七千,还不包括生活费。我看还是不读拉倒!”儿子有些愤愤不平。
  老张不解地看看儿子,一把抓起那张缴费清单。他揉揉眼睛,生怕自己看“漏”了一个数字。他边看边用几个指头掐算,左手不够用,右手小指跟无名指也用上了。终于算清了,老张的额头冒了汗,脸色也憋得发紫。
  “是不松活(不少的意思)!要人命了!书是越读越高,钱也是水涨船高……”老张禁不住有些感慨了。这些年来拼了老命送儿子上学,等儿子从县一中毕业,他已欠下了五千多块钱的债。这些债借自亲戚邻里,虽说他们不急着要,但总要还啊。眼下儿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可伴随通知书而来的缴费清单又成了“催命符”。扳着指头一算,离报到时间也就十来天了,这多钱从哪去筹啊?这时他记起方才邮递员叮嘱的那句话———“快给禾田凑学费吧,马上开学了啊!”
  “书要读,娃儿!钱,我想办法啊!”老张的口气很坚决,仿佛他马上就会变出一大把的钞票。儿子在一旁有些垂头丧气,脸朝向门外,一言不发。其实,他何尝不想读书,考上大学是他踏进高中校门那一刻的梦想,而且这梦想伴随他爹背脊的日益佝偻而变得越发坚定。现在他心里有些“翻江倒海”,穷人读书为啥就这难呢?
  “咱这两天把苞谷全掰下来,捋籽,晒干,背去卖掉,一步步地凑,我就不信考上了读不起,很多人想上还上不了呢!走,娃儿,下地!”老张决心已定,第一个迈出家门。儿子禾田摇摇头,随后也跟出了门。
  老张家里两亩多玉米地,今年年成出奇地好,棒子特别大,人见人爱。以往年岁,玉米被务弄得并不比今年差,只是快要挂果时老天不是连日阴雨就是大风频起,结出的棒子总是好不到哪里去,收成自然也就上不来。今年算是风调雨顺,老张心里感激老天爷“开眼”呢。
  几天工夫,玉米棒子全被采摘下来,一筐一筐地运回家里。禾田妈负责在家将棒子外面紧裹着的一层“衣服”撕掉,黄黄的玉米粒就“显山露水”了。“裸体”的棒子摆在院子里,远远望去,就像地上铺了一层黄金。晒上一两个太阳,这些棒子就可以脱粒了。
  将那黄澄澄的米粒“脱”下来可是一件辛苦的活儿。乡下农民“发明”了一种简便方法,那就是先拿一根用扁铁制成的锥子(俗称“枪锥”)将玉米棒子划开两三道“槽子”,那些“团结一致”死死环抱的玉米粒便被撕开了“口子”;然后将这些被“开了口”的玉米棒子放在一根坚硬的铁棒上来回地扭动,玉米粒便纷纷脱落。熟练的农民几个来回就会将一个玉米棒子脱粒干净。这种活要求耐心,急不得,一天干下来,快手也才能脱出三四百斤的样子。近乎原始的手工就是这么低效。
  为干那枯燥的脱粒工作,老张连续几个通宵都没睡觉。他泡上一大壶涩茶,困时?上一口,揉揉酸涩的眼再猛干一阵子。实在困得支撑不住,两眼皮逐渐粘在一起,要开始“亲吻”了,每当这时候他便趴在那一堆棒子叶里眯上一小会儿,三五分钟后又起来接着干,真是拼老命了。
  禾田妈将老张新脱下的玉米粒用篾席晒在院子里,七月的太阳还火轮一样当空翻滚着,正是晒玉米粒的好时机。她时不时地用耙子搅动那一颗颗金黄的籽粒,让它们尽可能接受阳光的曝晒好早日卖掉,这样禾田的学费就多了一丝指望。
  十里开外的村子里已开始收购玉米了,价格也不错,比去年略有涨幅,只是收购时“检查”严格,要求卖上去的玉米完全干透,否则价格就会打折扣甚至被拒收。禾田妈对晒粮特别上心,边干杂活边晒粮,篾席旁边摆上一根棍子,防止那些不听话的禽畜靠近。家里几只生蛋的母鸡特讨厌,每每趁禾田妈不注意便跑过来“捞”上一口,吃得不多,却糟蹋厉害,将那些可爱的米粒弹得满地都是,让禾田妈心疼不已。禾田妈一气之下,将这几只充当全家零花钱来源的“储蓄罐”给关了“禁闭”。
  老张脱的粒陆陆续续给晒了出来,先脱的粒已干了些,便用袋子装了,背上,去邻村售粮点卖掉。四五天下来,老张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红通通的,乍一看,像要吃人似的。他太累了,背上一百五十斤的粮,走在山路上,觉得自己整个人荡秋千似地晃。清晨的路湿漉漉的,有些滑,有几次老张都差点摔跤,弄得老张心里一惊一乍的。妈呀,这个节骨眼儿上可千万别出事啊。
  禾田妈晒的粒干性透,老张几次粮都卖得特别顺。售粮点老板从老张粮袋里抓出一大把,攥在手心轻轻一捏,玉米粒便哗哗地钻出来,一粒粒地掉进粮堆里;再抓出三五粒,吹吹气,丢在嘴里,轻轻一嚼,“格崩格崩”脆响。老张平静地看着老板,耐心地等待评判结果。几项“检查”忙活下来,老板又从老张粮袋里抓起一小把玉米粒,在手心摊开,面对着等候卖粮的人群,大声吆喝起来,“都要像这,老张家的粮实沉,头等!”
  老张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卖个好价了,等待卖粮的人群里有人在窃笑,有人在唏嘘,有人眼望向别处,没听见似的。过磅,开结算清单,将自家袋子里的玉米倒进粮堆里,然后领钱,卖粮就算完成了。老张卖过几次,手头已拿上几张百元钞了。再努把力,将今年所收的全卖上,总也会凑个千儿八百的。
  以往老张卖完一趟粮,就直接回了,连休息也顾不上。这天去卖粮,老张又是第一个过磅。结过帐,他实在太困了,便不想急着走,找个地方坐下来,擦把汗,看着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的人群。
  老板吆喝、报帐的声音特响,“杨XX,一百六”、“张XX,一百七”……这种连续不断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要是我一个人有这多粮该多好,儿子禾田的学费就不用愁了,想到这,老张心里又犯起了愁———家里的粮就算全卖掉,又能凑多少个数呢?
  汗渐渐地干了,衬衫贴着后背,有些凉,准确地说是不舒服,老张觉得那粗糙的衬衫里像长了千百只虫子在咬噬着自己的肌肤。他突然有些烦燥,觉得休息够了,准备回了。突然,他看见一个卖粮户拽着一袋粮食朝粮堆走去,挪步有些踉跄,便走上前去,搭了一把手。
  “这袋多少斤?”老张随口问。
  “称了一百七十五。”卖粮户小声答着,回头看了看正在给人过磅的老板。
  “啥?”老张心里犯了嘀咕,这袋粮咱看也没这么多,都庄稼人出身,谁掂量不出个轻重。
  “干得好……不?”老张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
  “嘘!都这样了!”卖粮户有些心慌,对老张挥舞着手像赶蚊子似的。
  老张啥都清楚了,老练的庄稼人瞧事一眼就知,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袋子售出的粮就比自己多上十来斤。老张在心里骂上一句,“傻了吧,你!”
  家里刚开始堆成小山样的玉米粒已经“塌陷”了一大半,老张心里一核算,自己至少卖了百来斤粮,玉米一斤六毛钱,自己一下子就“少”去了六十来元了!再也不能这样了,老张决定试试,反正前几次老板都没说啥。
  老张收起刚晒出来的一摊玉米,堆在一起就准备往口袋里装。禾田妈站在一旁,有些不解地看着。
  “干什么呢?你!刚晒过两个太阳,还差半天!”禾田妈嚷起来。
  “把干好的给装两升来,马上去卖,就着人多!”老张轻描淡写地吩咐。
  “咱的?没干好,卖去人家不要的!”禾田妈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都这么卖,就我老实,亏了百多斤了!”老张讲这话,已有些“悔不该当初”的样子了。
  禾田妈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屋,一会儿捧出了两升昨天已干透了的玉米粒。
  老张将一升干透的玉米倒进了口袋,口袋底部便铺上了薄薄的一层。老张看了看袋底,不放心地又抓了几把放了进去,用手抚抚,平了,再将那些即将干透的玉米粒给铲了进去,一个袋子便鼓涨起来。快封口时,老张用棍子在袋子里结结实实地捣腾了几下,将另一升干透的玉米粒倒了进去,正好一袋装满。
  老张背起新装的一袋粮,觉得比平时沉,效果出来了,心里不禁暗喜。
  这多天的劳累,走路腿有些“打颤”,但为了儿子的学费,再困也得走。老张猜想着儿子上了大学的情景,心里按捺不住的高兴,咱家也出了大学生,这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吗?但一想到那高昂的学费,心里又禁不住发怵,儿子,怪家里穷啊。
  老张到达售粮点时,日头正当顶照着,他觉得自己像刚洗了澡一样,浑身汗透。哟,今天不对劲,售粮点上人头攒动,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叫骂,有人靠着粮袋子打盹,咋呢?
  老张顾不上多问,便走上前去,将粮袋直接往磅秤上倒去。售粮点的老板脸色很平静,对老张不冷不热的,弄得老张心里直发毛。
  “粮干好了没?”老板边拨弄磅秤的游码边问,问得那么若无其事,那么漫不经心,但他看人的目光里好像游弋着一丝深刻的内容,这内容老张一时半会揣摩不透,他也没心思去咀嚼。
  “干了!”老张回答得挺干脆,他不想耽搁时间。
  老板看了看老张,又看了看游码指示的刻度,开始翻起了手中的帐本,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这些天来的收粮数,谁家卖了多少粮、结了多少款一清二楚。老张心里有些发虚。
  “这次称出178斤,前几次你最多的时候卖过168斤。这年头连老张这号人也搞起了鬼,世上没好人了!”老板的语气挺平淡,但声音很响,传到售粮点的上空久久回荡不散。老张听来,无啻晴天打了个霹雳。
  “您看看,今天装得实撑些!”老张想辩解什么。
  老板鼻子“哼”了一声,撸起袖子,露出一只结实的胳膊,眨眼间,这只胳膊插进了老张的粮袋。老板的胳膊像一条大鱼钻进了水里,在里面奋力地游摆着,似乎一时半会还不尽兴,没有立刻出来的意思。
  那只胳膊终于“游”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大把黄得耀眼的玉米。见到这,老张有些发晕,口舌酸涩,他知道今天“露馅”了。
  “大家看好,老张今天装得湿……些!”老板故意拖长了声调,拣起一粒玉米丢入口中,慢慢地咬下去,像在品尝一颗人间罕有的“仙果”,是那么耐心、那么投入。前几次的“格崩”声没能再次响起,那粒玉米在老板的钢牙间可怜兮兮地软塌下去,变作柔柔的一团。老张的玉米着实没干好!
  老张一下子懵了,像被人猛击了一棍子,灵魂顿时脱体而去,觉得自己在无际的云端里飘升,越升越高,脚下的村庄离他远去,一户户的房子在逐渐变小,最后小得像火柴盒一样,他极力想找到自家的房子可怎么也搜寻不到,没有了房子,还有儿子呢……他终于回过神来,耳边的嘈杂声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算了吧,老板,给他收下,他儿子还要上大学呢!”售粮点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气温也仿佛一下子降到了零点,这时,付款员上前来“解围”了。
  “老张前几次表现都不错,这次就让他在这里晒干好了,反正也干得差不多了。乡亲们,为国家卖粮,还是要实在啊。都回去晒干了再来,否则就不收了!”老板简洁而不失威严地宣布。
  等候卖粮的陆续散去,院子里落下满地的叹息。老张羞愧难当,真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谁叫自己撞到了“枪口”上,活该倒霉。转而又想,若不是为了儿子的学费,又哪能这样丢人现眼呢?这不,自己“掺假”的名声可能比儿子考上大学还响咧!想到这,老张又自嘲地笑笑。
  老张在售粮点的院子里翻晒着自家的粮食,而屋子里,就剩下了老板跟付款员两人在品茶。他们可以趁机歇一歇了。
  “老板,你的方法真高明,想不到你会拿老张开刀!下次,这些土老汉再也不敢了!”付款员恭维着老板。
  “造假哪里轮得着他们去造,后天装车前再给粮堆喷上一遍水,上了车这么火热的天烤上三个小时入库时也就差不多干了!要的是七成干啊!这样,我们才有钱赚!”老板有些自鸣得意。
  “怎么样?咱哥们晚上喝上一回,醉他个娘的!”老板“爽朗”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屋外,老张还在老实地翻搅着那一地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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